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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遥

一·霍乐斯

霍乐斯是个迷人而神秘的女人,大多数遇见她的人都这样认为。她在14岁时剪短头发,开着家里的老旧汽车穿过漫长而荒凉的公路,来到了那个热闹繁华的海边城市。

刚刚在那里定居的时候,霍乐斯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靠给人修摩托挣来了第一桶金,并用其中的大部分租了一间拥挤狭小的房子。

霍乐斯没有回过家乡,她在十几岁时所做的就是拼命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像所有从小地方走出来的女孩一样。当她想回到那个遥远而熟悉的地方看看时,却得知那个安静的小镇子已经永远消失了。

她的反应只是点点头,然后离开车站,继续投身到她的工作去。其实早在霍乐斯离开的时候,家乡已经没有人可以等待她了。一场大火吞没了霍乐斯所有的家人,只留下了头发乱蓬蓬的霍乐斯和那辆已经很老的福特汽车。

21岁之前她做过许多工作,从一个行业跳到另一个行业,就像个小丑一样来回蹦蹦跳跳,却始终找不到适合她的领域。那段时间独属于年轻的浮躁和因工作而生的烦恼把她变得糟糕而易怒。霍乐斯在等待,也许是一个时机,也许是一次爆发。但不管是什么,她明白只有让这段等待成功,她才能从阴翳的瓶颈中走出去。

那是一个黄昏,霍乐斯从冷酷的钢铁大楼走出来,新买的黑色高跟鞋磨得她脚后跟发痛。日落的光线牵在她身后,像是一条半透明的金红色丝巾。她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情,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忍着疼痛把每一步走得盛气凌人。如果忽略她抱着的杂物箱的话,会以为她被颁发了什么英雄奖章。

来往的职工都忍不住回头看她,夹带着窃窃私语。霍乐斯记得当初通过这家企业的面试似乎是最难的事情,而她只短短地做了一年就自己递交了辞呈。她也觉得自己既没有目标又任性,但当她有了想做的事情时,她理应排除一切干扰因素,比如这份死板的工作。

那一年是她人生中奇妙的转折点。年初时她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职工,而等到九月份生日时霍乐斯已经变成了声名鹊起的时装设计师。她的风格古怪而大胆,却总被名媛小姐们视若珍宝。霍乐斯太过年轻,针对她的年龄而来的便是各种质疑的声音。

霍乐斯明白太过顺利的成功根本不存在,而每到这种时候,她的选择是屏蔽媒体,继续自顾自地画她的东西。

一切都来得顺理成章,包括男士们对霍乐斯的青睐和追求。她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为了社交圈的明珠,成为杂志的常客,当发现这一点时,霍乐斯才明白她早已被牢牢抓进了这个社会里。

大家都承认霍乐斯的魅力,也都认为她有些神秘甚至是不正常。霍乐斯从未表现过对任何一位追求者的好感,尽管那都是十分优秀的男士。她常在宴席上做出古怪的言行,久而久之这些社交活动总算是放过了她。

霍乐斯一生钟爱的只有设计和公路旅行,她不会忘记自己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也许是因为霍乐斯人生里的烟花太早就都绽放光了,她只活了36岁。人们得知这个消息时无不扼腕叹息。

她的事业为她积累了不少财富,也留下了一笔巨额的遗产。但当人们发现她的遗嘱时,不禁感叹这位佳人或许在死前就已经精神错乱了。她的钱一大部分留给了她年轻的养女,这无可厚非,霍乐斯一生未婚,也没有子嗣;而另外一部分却留给了一个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去世的男人。这让她的遗嘱变得棘手起来,根本没人知道霍乐斯和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笔钱。霍乐斯好像是在用她最后的神秘嘲笑活着的人们。

 

二·蕾切尔

“我真希望不要再有人来找我问这问那了。”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蕾切尔咬牙切齿地梳着头发,眼底缀着圈疲惫的青黑色。霍乐斯去世半年多了,而她的离去似乎也带走了蕾切尔所有的灵感。截稿期将至,她的文字却像死蚊子一样干巴巴地铺在文档上。

但她的希望显然不能成真,事实上一小时之后会有一位传记作者来拜访她,然后想法设法从她嘴里撬出关于霍乐斯的一切。

作为霍乐斯生前最好的朋友,在霍乐斯忽然去世并留下许多疑惑之后,外界又把矛头对准了她。他们似乎喜欢把挖掘隐私这种行为称为“披露真相”,总有人跑到她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揭开她的伤疤,一遍又一遍提醒她霍乐斯永远离开的事实。

十几岁时她们在这座大城市里碰到一起,那之后她们一直彼此陪伴,在最难度过的时间中成为对方最强有力的支柱。然而那些报社不会懂这些,他们所感兴趣的只有霍乐斯的秘密,还有她那段所谓的“隐秘情史”。而事实上她也不知道霍乐斯留在遗嘱里的那个男人该死的是谁,她向来知道霍乐斯隐瞒着一些事情,而她也选择尊重好友的秘密。

蕾切尔最后看了眼镜子里那张被很多人夸赞过的脸,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看上去神采奕奕。身后走过来一个瘦小的姑娘,蕾切尔脸上顿时出现温柔的神情,转过身把她拥在怀里。

“早上好,露露。”晨间的阳光被窗子分裂成碎片,一片一片铺在女孩的头顶上。露露是霍乐斯十几年前收养的亚裔女孩,但却一直和蕾切尔住在一起。这也是霍乐斯又一个令人费解的地方,她拒绝和任何人同住,包括她心爱的养女。

“早上好,蕾切尔。”小姑娘低声嘟囔着,声线拽得懒洋洋的,蕾切尔知道她根本难以走出失去霍乐斯的阴影。露露很爱霍乐斯,就像任何一位女儿对妈妈那样。

霍乐斯曾经对蕾切尔表示过她的疑惑,她本以为露露会因为陪伴的缺少而疏远她,但她没有想到露露照旧那么爱她,而这让她不知所措。

对此蕾切尔只是一笑了之,不愿再对霍乐斯解释。霍乐斯自始至终都不懂孩子,她不适合做母亲,因为她从未长大过。但是霍乐斯值得露露的爱。

她们两个是这世界上最爱霍乐斯的人,如果还有第三个人存在,那么那个人准是被霍乐斯藏了起来。

 

“我希望您能再回想一下,她生前——”诺顿斟酌着用词,却再次没说一半就被对面的女人打断了。

“我不是很明白,你一直拐弯抹角问我同样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我根本不知道答案!如果你不想再问其他的话,那么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了,时间浪费不起。”蕾切尔冷冷地说,看样子她早就等着下逐客令了。

诺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好吧,但我会再来拜访的。”

“我希望没有下次了。”蕾切尔也站了起来,昂着头,“露露和我都不想再看到你们。”

他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宽敞的会客室。他早就料想到这个女人的态度,实际上她到现在才爆发也出乎了他的意料。霍乐斯和蕾切尔这两个女人,一个总是疯疯癫癫,一个冷漠高傲。至少长久以来她们展现给社会的一面就是这样的。也许人们只是爱她们自始至终都精致深邃的皮囊,但那又怎样呢,不论是霍乐斯还是蕾切尔,没有人去回报这份爱,实际上她们从不把他人的热情和吹捧放在心上。

她们成名、应酬,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与大众如何看待她们没有关系。大家明明都知道这一点,却总是期盼着她们能回应那些追求和示爱。诺顿觉得那些男人很自大也很愚蠢,他们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抱有难以理解的执着,而他们所追求的只是被主观臆想理想化的一面。估计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忍受霍乐斯和蕾切尔生活中真实的样子,因为他们爱的只是假象。但恰恰许多人总能通过假象让自己得到幸福。

 

三·乔舒亚

霍乐斯有过一些秘密,而乔舒亚就是其中一个。

22岁时,霍乐斯发布的设计图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她在时尚界中刮起了一股怪诞却独特的旋风,紧接着的签约、订金像大雪一般接踵而至。财富来得太快,年轻的霍乐斯甚至一度为此焦虑。

不久之后她告别了原先狭窄老旧的住所,搬进了一所宽敞明亮的公寓。她能从落地窗看见不远处的小公园,冬天时雪会一层层积在窗子的角落,偶尔会有松枝挡住玻璃,勾勒出简明的几何图形。霍乐斯很喜欢这种感觉,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回忆起家乡的宁静。

也就是在这里,她遇见了乔舒亚。

搬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柔软的枕头让疲倦的霍乐斯立马就陷入了睡眠。而在睡梦与现实交汇之际,霍乐斯被一种奇怪的触感弄醒了。那很冷很虚无,却又好像是某个人在将恶毒的吐息实实在在地喷到她脸上。

霍乐斯轻轻睁开眼睛,然后就看到那个家伙——半透明的上半身从她身旁的墙壁里探出来,面色惨白,和她离的很近。正用一双凌厉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也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霍乐斯的头脑尚且还是一片浆糊的状态。她糊涂地伸出手去摸那张脸——然后直接穿了过去,就像在冰窖里穿行了一遍。

她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彻底醒了过来,惊慌地迎上这个鬼魂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双眼睛——好像是深蓝色的。

“抱歉,我正在做梦……可是你把我弄醒了。”霍乐斯抓着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鬼魂先生好像被她愚蠢的发言逗笑了,勾起一边嘴角轻蔑地冷笑一声。于是霍乐斯一下子就讨厌起了这个家伙,她不喜欢这样的笑容,好像她做了多么蠢的事情一样。

想到这儿霍乐斯便冷起一张脸——比那张毫无血色的鬼脸还要冷漠,她瞪了他一眼,然后说:“不管你是谁,但是半夜出现在女士的床上还嘲笑对方是很不礼貌的。看样子你没有什么要紧事,我要先睡觉了。”说完她不等对方说话就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蒙住,所以她没有看见那个鬼魂一脸复杂地瞪了她很久,然后把自己变成各种形状在她身边窜来窜去——但依旧无法打扰霍乐斯的睡眠。

第一次见面,霍乐斯就因为乔舒亚的无礼而选择无视他,她甚至没来得及为自己可以看到幽灵这个事实惊讶。实际上这个高傲的鬼魂为她带来了很多她未曾想象过的馈赠,霍乐斯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改变着。

 

“……我本来以为能看见我的人是个多么聪明的角色,结果只是位美丽但是傻兮兮的小姐。”在霍乐斯享用早餐之时,令人讨厌的乔舒亚就悬在旁边,在空气中晃来晃去。

霍乐斯的惊讶和恐慌全被冲走了,剩下的只有对乔舒亚那套谈吐十足的不适应。借着阳光的雕琢,她能判断出乔舒亚的外貌是很受姑娘们欢迎的那一款,但不管是眼神还是语气都过于阴沉刁钻,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先生,你想来点好吃的樱桃馅饼吗?”霍乐斯把精致的小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故意做出一脸幸福的表情。

霍乐斯确实很擅长做甜点来满足自己,光看这一小块鲜樱桃馅饼就知道了。甘甜多汁的樱桃嵌在顺滑的杏仁味卡士达酱中,焦脆得恰到好处的花边像是一层小蕾丝,安安静静地缀在边上。

霍乐斯很满意自己的作品,也很满意地看见乔舒亚的眼神渐渐发直起来。不知道他死了多久,但肯定很久没吃过美味的食物了。因为他根本就做不到。

“丫头,你手艺不错?”乔舒亚干笑着,声音有些凶狠,“但是我没办法进食,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这证明我不是个傻瓜。”霍乐斯心情愉快地收拾餐具,离开了只是一团漂浮物的乔舒亚。

只是霍乐斯走着走着,开始意识到这种做法的不妥。乔舒亚看样子还不到30岁,他肯定不是心甘情愿死掉的。她用这种事情去和他怄气,必然是一种不尊重。

于是霍乐斯捏着乔舒亚冰冰凉凉的脸——虽然她的手只能感到刺骨的冷,拧着两条眉毛和他道了歉。乔舒亚只是挑挑眉,并不在意,而他当然不会知道霍乐斯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霍乐斯知道生命有多么重要——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她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与孤独,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明白,生命和时间,是上天给每个人的珍贵礼物。所以她应该趁年轻时将自己磨砺成她追求的样子,她为了自由的意志而生活。也许有人曾批判她的随心所欲——但那又如何呢,随心所欲让她快乐。生命需要快乐,否则只是白白度过。

而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乔舒亚也让她感到快乐。

 

按乔舒亚自己的话来说,他活着的时候是个无可救药的坏蛋,霍乐斯也能看出这点。

“我做过的坏事可多了,说出来都会把你笨拙的脑子吓坏。”乔舒亚凑得很近,霍乐斯便一边画图一边感受着他带来的冷气。这在炎炎夏日的确是一种享受,只要忽略乔舒亚那张喋喋不休又说不出好话的嘴巴。

“嗯哼……”霍乐斯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注意力全在自己的图上。

乔舒亚继续唠叨:“我家很有钱,但我爸妈对我很冷漠,所以我得不到什么正面的教育。”

听到这儿霍乐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乔舒亚的表情依然很随意,似乎对过去的伤心事根本不屑一顾。

“我小时候还难受好久呢,现在一想完全不值得,反正他们俩是比我还糟糕的家伙。”乔舒亚围着她转了一圈,于是霍乐斯满意地感到一股凉风席卷了她的全身。

“有一天晚上,一伙劫匪闯进了我们家里。我躲到了阁楼,等我再出来时,他们都冷冰冰地躺在地上,房子也被点了火。”乔舒亚似乎阴险地笑了一声,霍乐斯没能听清,但她能看出一种扭曲的笑意在乔舒亚的蓝眼睛中浮现。

“这让你很高兴?”霍乐斯轻轻问道。她当然没碰到过这种家庭——糟糕冷漠的父母和衣食无忧的环境,打造出一个痛恨家庭的孩子,这一切似乎不难理解,但霍乐斯没有办法设身处地去弄懂乔舒亚的情感。

“噢,我当然高兴。看得出你爸妈对你很好,我这种情况你无法想象,是吧?”

“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我当然不能理解你的感觉。我只是感到奇怪,你就没有……就没有一丁点对你父母的感情吗?”霍乐斯放下铅笔,一只手小幅度地挥动着。她这时候感觉很着急,语言头一次这样无力,她想表达的意思一旦说出口就换了一个样。

“有,当然有。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记不清我是从几岁时开始,希望他们都消失掉。”乔舒亚又在空中翻了几圈,钻进霍乐斯打开的抽屉,又猛地冲出来。那一刻他带来的寒气让霍乐斯在火热的夏日感受到了战栗。

“他们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为什么不在我刚出生时杀掉我?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恨意,也没人能告诉我了。我亲爱的父母,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我成为一个正常人,霍乐斯。”

霍乐斯没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痛苦,而是一种因倾诉而生的轻松。这多么奇怪啊,这个自称罪行累累的鬼魂正向她倾诉衷肠,而她的内心也确实被他的语言感触。她无法理解这种仇恨从何而来,正如她无法看清乔舒亚一样。她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却只是穿过了一团冷气。

“噢,抱歉,我忘了。”霍乐斯缩回手,然后坐到了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那会让她暖和一点。她很好奇乔舒亚的父母如此对待他的理由,但很可能乔舒亚也不知道答案。

“你不用道歉。我真是该死,竟然占用你那么多时间来讲我一无是处的倒霉家庭。”

霍乐斯很想提醒他已经死了的事实,但是她只是干巴巴地说:“没关系,就当打发时间吧,我想你应该不需要安慰?”

“我当然不需要,那太恶心了。”乔舒亚皱起了鼻子。

“好吧,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离开了那儿,我一路经过许多国家,最后来到这里。就在这个房间,一位女警察枪杀了我,因为我当时正要袭击她的搭档。”

“等等,我觉得中间还有一段。”

“确实有一段,但我不太想讲。”乔舒亚又在抚弄他浓密的金棕色卷发了。半透明的手叠在半透明的头发上,这让乔舒亚成为一个过于虚幻的影子。“那些事情让我不舒服,而我不知道过去我为什么会那样做。”

霍乐斯眨眨眼睛,然后坐回去重新拿起铅笔。

“那样的话,我永远也不会问了,乔舒亚。”

 

那一年九月的最后一天,霍乐斯开着她色彩鲜艳的小轿车驶上了一条公路,还带上了很久没出去过的乔舒亚。

“据说在这条路上可以喝到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酒,我特意来试试。”

“噢,我喜欢酒。”乔舒亚把手伸出车窗晃来晃去,“我死前最后一件事不是喝酒,这让我特别遗憾。”

霍乐斯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美丽的小姐,你那么看着我做什么?”乔舒亚轻飘飘地凑了过来,用冰冷的手遮住霍乐斯的一只眼睛。

“请把手拿走,路比你有魅力的多。”

风把霍乐斯的头发鼓动成乱糟糟的一团,有几缕飘到了乔舒亚的眼前。他在那时觉得他应该抓住它们,于是伸出了手。直到那些发丝穿过他的手背,乔舒亚才想起来,他什么也碰不到。

“乔舒亚,你要是把我弄疼了,我就把你丢下去。”霍乐斯摸摸自己的头顶,她最近十分关心自己的发量。

“你明明知道,我没办法弄疼你。”乔舒亚盯着她的侧脸,慢悠悠地说,然后飘到了车窗外。似乎是去车顶上待着了。

电台里正在放一首节奏轻快的歌,里面在唱南加州,在唱倾盆大雨。梦想与绝望在这首歌里相互纠缠,让霍乐斯想起她在离开家乡的公路上驰骋的日子。那时她怀着悲伤、恐惧与期待,硬着头皮走向她的未来。

她是一粒无奇的沙子,每个人都是一粒沙子,最后汇成这个一直在改变的世界。她的小轿车逐渐变成一个点,在这星球上孤独而快乐地前进,留下一串不会再有人注视的踪迹。

黄昏来临时,霍乐斯刚刚把车停在小酒馆的旁边。她招呼乔舒亚跟上,然后一头扎进了光线暗淡的店铺里。

霍乐斯不太喜欢酒馆里过于嘈杂的环境,于是买了酒和零食回到车上,在她喝的时候乔舒亚凑在旁边盯着,等她放下瓶子的时候就问:“什么味道?”

霍乐斯转了转眼睛,然后说:“伟大。”

乔舒亚沉默几秒,把自己卷成一小团,在霍乐斯的惊呼声中钻了进去,溅出一大堆酒液。片刻之后乔舒亚终于放过了那可怜的瓶子,又变回正常的样子,坐在霍乐斯旁边。

“怎么样?”

乔舒亚没说话,只是嘴巴一直张张合合。霍乐斯猜测他大概想深呼吸,但他完全做不到那样。

“你说得对,伟大。”

霍乐斯和他相视一笑。酒精有那种能力,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那一次的旅行计划被中途打断了,霍乐斯在当天晚上就打道回府。她在路边发现了那个小小的、奇妙的生物——那个正安然沉睡的孩子。白嫩嫩的小家伙身上裹着脏兮兮的布,但那张小脸却安宁纯净得像天使一样。

这是霍乐斯与露露的相遇,她在第一眼时就爱上了这个被抛弃的小神祇。

 

三年过去,霍乐斯的事业逐渐稳定下来,露露也健康地成长着。她去办了领养手续,和蕾切尔两人一起抚养她。

“亲爱的,你完全可以把她接过去住,当然我没有不想让她住在我这儿的意思。”蕾切尔轻轻摸着霍乐斯柔软的头发,就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

霍乐斯执意请求蕾切尔让小露露住到她家里,虽然蕾切尔完全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但她不能理解霍乐斯这么做的理由。霍乐斯绝不可能嫌露露麻烦,不然她也不会天天都来看望这孩子。

“不,我很爱露露,可我没有办法好好照顾她。你比我成熟,你有这个能力。”霍乐斯戳着露露软软的脸颊。小家伙正在熟睡,两个女人的谈话声根本吵不醒她。

蕾切尔轻轻笑出声来。在她面前的霍乐斯好像依旧停在14岁,永远是个孩子。她也没法想象霍乐斯手忙脚乱照顾孩子的情景,那让她觉得有点超现实。

“对了,之前那位投机商人,他邀请我出席他晚上的舞会,还告诉我千万不要带上你。”说完蕾切尔坏兮兮地笑了一下,“上次我没和你去,你把人家怎么了?”

“多好想,因为我拒绝了他那些能闪瞎人眼睛的礼物。那种人讨厌不给他面子的女人。”霍乐斯耸耸肩,说得漫不经心。其实她对蕾切尔撒了谎,上一次在那位商人主办的舞会上,她把乔舒亚也带去了,并且全程都在旁若无人地和他聊天。舞会上的大部分人都目睹了霍乐斯三个多小时一直对空气自言自语且表情丰富的一幕,暗地里把她划为了疯子一类。

这倒正应了霍乐斯的心意,她早疲于应对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不管别人对她的印象如何,能摆脱这些事情才令她高兴。

只是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乔舒亚的事,以至于她此时不得不对蕾切尔撒谎,而这让她很内疚。

“我不用再面对那些人了,但是你还要参加他们无聊的宴会。可怜的姑娘。”霍乐斯轻声说,吻了一下蕾切尔的脸颊。

“我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事,只是还没到彻底退出的时候。”说着蕾切尔站起身来,“快到时间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啦,她一定希望你一直在她身边。”霍乐斯指了指翻了个身的露露,“享受舞会吧,蕾切尔。”

 

“我猜,肯定没人见过你这么蠢的时刻。”乔舒亚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说。“穿着睡衣跳舞的傻姑娘,天呐。”

“我本来就不会探戈,你非要教我的!”霍乐斯坐在沙发椅上,揉着她光溜溜的脚丫。“我不学了,乔舒亚,我不学了。”

“可我想跳舞。”乔舒亚抿着唇,“我很久没有跳过舞了,那真令人难受。”

“换一个心愿吧,你肯定还有其他想做的事,换一个吧。”霍乐斯气喘吁吁,她在舞蹈的领域里真是笨得没有办法,“或者,你可以带着我随随便便晃两圈。”

“那好,站起来吧。”乔舒亚向她伸出一只手。

霍乐斯笑了:“你是要我抓住你的手吗?”

“想象你能碰到我,霍乐斯。来试试看。”

她站起身,顶着不怎么整齐的头发,踩着柔软的绒毛拖鞋,却在那一刻体会了极为强烈的仪式感。霍乐斯伸出一只手,搭上那个虚幻的影子。

开始时仍然只有冷气穿过她的手指,但她想象着肌肤的触感、手指的线条,和乔舒亚手心里藏着的火种。那火种是冰冷的,它曾经点燃过一些东西,此时却早已死去。它点燃了什么呢?霍乐斯不会再有机会得知,因为答案和那簇火苗都一同被埋葬了在时间里。

她随着乔舒亚的步子移动着,另一只手把着他的肩膀。乔舒亚依然冰冷,可在此刻却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实。

“这真是错误的时刻,霍乐斯。”

霍乐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们在错误的时间迟缓地相遇,没什么比这更遗憾。他们相互陪伴五年了,露露即将上小学,蕾切尔换了一个清净的职业,不再有雨点一样的宴会等待她们。一切都在改变着,但霍乐斯一直是原本的霍乐斯。她一直和乔舒亚在一起,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秘密,却令她长久地保持纯粹。

乔舒亚曾盯着她古怪的设计图看了很久,然后说:“如果你想塑造出黑暗,我敢判定你的事业不会长久的。”

“为什么呢?我想这样画,大家也喜欢,没什么不好的。”

“有想法是好事情,可你不够理解邪恶,霍乐斯。那些穿上你设计的衣服的女孩们,也不够理解。也许你觉得把你离奇的想象和这些元素拼在一起就是成功的作品,但那远远不够。她们爱的是你设计的外形,而你的作品里——缺少灵魂。”

“……抱歉,我觉得我用了我十足的热情去画它们,我不觉得它们是空洞的——”

“热情与灵魂是两回事,你的设计图当然有丰富的内涵,可它们不像活的,它们最后只能变成一些有故事的布料。”

“霍乐斯,你的作品里总是有很多妥协。我看到的你不该是这样的。”

他说过的很多话都记在她的脑袋里,像第一次品味的提子面包,和月下发着光的棕榈叶。霍乐斯与乔舒亚对视时从不会有所防备,这不仅是人与幽灵的对视,也是生命与死亡的对视。他们是彼此的过去与未来,谁都无法逃离这个既定的时间牢笼。

他们没有说过爱,他们会说“我们行驶了太久,我们应该趁着这股风肆虐的时候停下来歇脚,在滚烫萧瑟的公路旁痛饮开怀”。

乔舒亚曾让霍乐斯选择,是要油腻的伪善或是纯粹的邪恶。这两种特质无法共存,而前者通常让人们生活得更好。太过纯粹的人永无容身之所,也许那是过去的乔舒亚,或是仍在兜兜转转的霍乐斯。

霍乐斯只说:“邪恶更美,敬一切美的事物。”

他们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那是跨过生死界限的一步。只有从一个深渊跳到另一个深渊去,他们才能站在一起。

 

四·霍乐斯

这是霍乐斯的最后一晚上。她生了重病,却从未被任何人注意过。霍乐斯在此刻终于切实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终点的突如其来。

霍乐斯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惨白,她却用尽方法让她的头发保持光泽。所以霍乐斯看起来依然迷人漂亮,只是她离生命已经越来越远了。

几小时前蕾切尔带着露露来看望她,她俩眼窝深陷,看上去竟比她自己还要憔悴。小姑娘哭着和她说了好些话,而她尽其所能一一回答她。这是霍乐斯最后一次流露她身上母性的一面,而她自始至终都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至于她亲爱的、忠实的蕾切尔,她没怎么说话,看样子一直努力克制着汹涌的情绪。

霍乐斯觉得很满足,她即将走到陨落的时刻,而她最珍爱的人——还有幽灵,都在她身边。

她俩走后霍乐斯沉默了很久,然后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来。

“霍乐斯,你在干什么?”乔舒亚虚弱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

“我想把你写进我的遗嘱——”说着,霍乐斯已经拿起笔在露露的名字底下签上了乔舒亚的。

“……为什么?有什么意义吗?”乔舒亚看上去大吃一惊,他飘到霍乐斯旁边,看着她把文件封好,又放了回去。

“我的律师会知道它在哪里,除了他没人知道我有立遗嘱的打算。”

“那是因为你本该离这个时候还早——所以你为什么要加上我的名字?我已经死了。”

霍乐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我喜欢找乐子,乔舒亚。好了,我该休息了。”

霍乐斯关了灯,重新躺回这张陪伴她很久的床上。现在是夏季,窗外的路灯把茂密的树影投进房间,看来竟如旋转的星辰一般。

乔舒亚轻飘飘地来到她旁边,贴近她的头。

“是我的错觉吗?我感觉你好暖和,乔舒亚。”

“哦,我是个无所不能的幽灵,美丽的小姐。”乔舒亚依然用那副熟悉的腔调说话,只是现在听来他的声音像是从什么缝里挤出来的,再也没有当初的活跃与轻快。

霍乐斯再一次咧嘴笑了,她对上乔舒亚的眼睛,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看样子你没有什么要紧事了,我要先睡觉了。”霍乐斯闭上她看过许多风景的眼睛,像关上了一扇窗户。通向那些公路和无数梦境的通道被她阻绝,霍乐斯睡着了,正在缓慢地离开困住她的深渊。

“晚安,缪斯。”乔舒亚在她的头顶落下虚幻且冰冷的一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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